No5南都纪行

从平城京到南都奈良,悠悠千年,三笠山下兴亡几度。当京都的梦忽喇喇起高楼,奈良只有一年年青草芦苇、一次次梵鼓晚唱。

奈良有些像雅典,它们都是某个文明邈远而灿烂的曙光,又都在山麓下孕育了典雅而浪漫的诗歌,留下了引人入胜的物语或史诗。

去年已经拜临过春日大社、华严宗大本山东大寺和律宗总本山唐招提寺。这次再度来访,主要观摩游学之处有:圣德宗总本山法隆寺、法相宗大本山药师寺、法相宗大本山兴福寺、奈良国立博物馆、若草山和真言宗丰山派总本山长谷寺。至此,南都七大寺中凡拜观四寺(东大寺、法隆寺、药师寺、兴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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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隆寺

奈良的很多名胜都隐没在深林中,只有稀稀落落的参拜者,只有简素得仅见构造的伽蓝。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才到法隆寺,最后只剩不到一个小时拜观。不幸中的万幸,刚好赶上上御堂和东院梦殿救世观音像的特别公开。面对诸尊千年前的秘佛,观与被观的主客体极易模糊。一年多以前,五台山的秘境里我亦如此瞻仰。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即使相隔万里,那种简淡无言的力量也能相续相通。

法隆寺里看了日落,出来时月已高高,暮云如衣。去年从唐招提寺出来,奈良的晚照同样如此温柔。

药师寺

药师寺最初由天武天皇发愿兴建()、持统天皇主持本尊开眼(),至文武朝,于飞鸟始成伽蓝。后来平城京迁都(),才移到现在的位置,距今已多年。

药师寺在平面上分为白凤伽蓝和玄奘三藏院伽蓝两部分,隔街相望。南边的白凤伽蓝为三进院落:最前端院落被东西回廊环绕,正中是二重二阁、五间四面的瓦葺金堂,供奉的本尊药师三尊铸造于白凤时代。金堂左右两侧分列东塔、西塔。一进院落外东侧是东院堂。第二进院落是大讲堂,内部供奉弥勒三尊,藏有佛足石、佛足迹歌碑等国宝。第三进院落是食堂和东西僧坊,食堂内部现在正展出佛法东渡壁画。

北侧玄奘三藏院伽蓝是四合院形式,将玄奘塔环抱于正中。比较有趣的是,伽蓝前的“大遍觉三藏”石碑是由赵朴初先生题字。玄奘塔匾上书“不东”,应该来源于玄奘法师“不取真经不东归”的誓愿吧。北院伽蓝没有太大特色,与法隆寺东院梦殿等建筑群类似,历史渊源又不如法隆寺,所以没有太多看点。但是玄奘三藏院中正在展出的平山郁夫“大唐西域”大壁画着实动人。光线暗淡的殿内四壁上嵌有多幅大画——从黄沙漫漫的嘉峪关起,驼铃声声一直到高昌故城,到“须弥山”,远至阿富汗的荒原,最后停留在那烂陀的月色之下。

凝望着风沙中的嘉峪关时,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诗歌突然复苏;而那朗月下的那烂陀遗迹,不停地呼唤我想起幼年时看过的那部纪录片:在那里,在讲师席上,玄奘舌辩众比丘,赢得了无上的美誉。如今那烂陀芳草萋萋,蓝毗尼园菩提郁郁,鹿野苑法轮凋零,千载寂寥,一切的沧桑旧事,唯有披图可见。

壁画上方天井内点缀着璀璨群星,右边是皎皎月轮,左边是明明日轮。当年的玄奘,是否就披戴着这一袭夜色,徒步翻越葱岭的呢?

药师寺的很多殿堂因为旧时曾遭火灾,历经多次重建,再加之日本“修旧如新”的维护原则,所以整体历史感较弱,与国内很多寺庙类似。但是药师寺独特的魅力之处,在于它系统性的佛教文化氛围:作为商品销售的“寺院打卡簿”御朱印、御帘和工作服背后的纹章、僧人讲究的装束、定期举办的法会法要、面向游客的写经和供养服务以及各种别出心裁的用语——比如厕所男女标识为“善男子”“善女人”。确实,如此繁复的宗教文化和社会文化背景有关系——佛教在民众生活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葬礼绝大多数采用佛教葬仪,每家每户都有所属的佛教宗派,死后由宗派寺院赠予戒名法号。

兴福寺

兴福寺紧邻春日大社和东大寺,在神佛习合时期,与春日大社合体,被称为“春日大社兴福寺”。兴福寺伽蓝大体上仅剩下东金堂、五重塔、南北圆堂和仿古国宝馆。中金堂在18世纪烧毁后,只修建了“假堂”作为替代,现在才启动重建工程,所以选不如东金堂沧桑大气。

东金堂给我的震撼很大。我在东金堂台阶下、檐廊下、外阵中分别驻足观仰了许久,那股直击内心的力量感一次次告诉我什么是空间的大气和优雅、什么是结构的合理和精致。未施朱漆的原木梁柱和斗拱,没有哪一个起到纯粹的装饰作用。深远的出檐和简朴的平闇,有一种形式美只需要点线面的理性组织就能编织。信众摇动挂在门额的铜铎以上达神听,殿内的善男信女向功德箱投币合掌。金堂总体有外廊、外阵、内阵三重,内阵又有莲华、佛坛、供养案三层,空间层层嵌套,再加上金箔、锦缎、土墙、木材的材质堆叠以及木材本身尺度的变化,整个金堂虽无雕栏玉砌,仍显得复杂又清晰,如同十二单或者包裹了好几层锦绣、纸张的名画,富有韵律感和含蓄美。

兴福寺另一大看点是国宝馆,馆中以千手观音本尊为主体,展出了许多佛教艺术品。最吸引我的主要有三件。第一件是木造弥勒菩萨坐像的供奉用厨子。木厨子呈开放状态展出,内壁画有诸菩萨,厨子正中的底面部分凸起,正好和弥勒菩萨的莲华大小相符,厨子正上方装饰着一圈飞天,天女们手持流苏,呈向心式聚拢,中心正好位于弥勒菩萨头顶。精致的流苏仿佛还在微微摇动,朦胧的灯光洒上面,背后的厨子壁上映出婀娜的重影,甚是可爱。第二件与其说是吸引,不如说是眼见为实的喜悦。来日之前看过的日本美术史一书,用一尊巨佛头作为白凤佛像的代表,阐释了白凤时代追求“童颜美”的风尚。今天突然在昏暗的殿堂内迎面与本尊邂逅,四目相对,看着他残损的半边耳廓和安详的眉宇,倏忽一刻我心有戚戚。第三件是阿修罗像,虽然也在美术史书中看到过,但它对我的吸引更多的是临场的氛围。灯光落在阿修罗身上,背后浮现出左、中、右三重背影。三重轮廓浓淡相映,殊有动感。如果只看它的背影,那纤细的手臂,酷似十五岁的少年极富活力的臂肘,根本看不出是木雕的佛像。除此之外,最为有趣可能要属馆内“禁止喧哗”的标识logo了,一个简笔画的佛陀面相,那低眉垂目的沉默,足以胜过一切言语的说明和一个竖起食指的平凡标识。

奈良国立博物馆

从兴福寺向东走几百米,就到了奈良国立博物馆。一路上鹿鸣呦呦,群鹿和行人一同等红绿灯、一同过马路,游客开玩笑一般向鹿鞠躬,鹿也报之以点头,实在可爱。这一次专程参观奈良国立博物馆,是因为今年新天皇即位,正仓院将抽出41件珍宝进行特别公开展览。所谓正仓院,就是皇室贮存宝物的木仓,由井干式南北二仓与板葺中仓构成,从古至今安排专人看管、清点。因此,正仓院中的宝物便成了屈指可数的地上文物,不是从陵墓遗迹中发掘而出。

在参观正仓院特展之前,我先拜访了佛像馆和青铜器馆的常设展。馆内,温和的照明刚好打在佛头上,柔美的轮廓如同庄严的背光。单单分散的背影都能够诉说造像多情的动势,或立或跏、或行或飞,就像是影影绰绰的极乐净土盛会。在展品之外还多了一层更加微妙的品味层次。

奈良国立博物馆佛像馆中的佛像陈列,不禁令人想起屈米的雅典卫城博物馆中古希腊众神雕塑的摆放设计。虽然因为陈设品本身的相关性,似乎不能算做蒙太奇的手法,但是这种方法使得雕像重获生命力,游走其间的人仿佛正参加“诸神的飨宴”,因为猛烈的临场感而忘掉自己置身于一贯乏味的博物馆中,如同掉进了落满灰尘的神迹,四下无人,只有沉默的诸神诸佛与你对视。这种梦境般的空间感受,之于奥林匹斯山的文明则如同咸腥海风吹拂的光秃秃的午后山丘,之于奈良则是雨暗灯残的黄昏时梵声萧索的禅林。

佛像馆的观览流线和内部空间酷似梵蒂冈博物馆,只是所有的展品从基督教和文艺复兴变成了佛像和乐面。

然后便是正仓院展。寥寥几十件展品,看下来已经浑身酸痛,日本人都挤在一起端详那些至宝,眼中充满了无限的虔诚。比较吸睛的几件分别是:一对用象牙涂制的红牙绿牙拨镂尺(因为太过精美,导致我在纪念品商店买了同款绿牙直尺)、一组我曾在书里见过的鸟毛立女屏风、一件唐制金银花盘和一面金银山水八卦背八角镜(附白絁带)。八角镜背面刻有环状汉诗一首:

隻影嗟為客,孤鳴復幾春。

初成照膽鏡,遙憶畫眉人。

舞鳳歸林近,盤龍渡海新。

緘封待還日,披拂鋻情親。

目其感伤之态,应是遣唐使怀乡之作。

正仓院的珍宝让我有一种感受:高级的收藏或是展陈大多都是宝物与收纳箱一对一定制。这种非此莫属的设计感,使得收纳箱本身亦因其艺术性而成为宝物的一部分。

正仓院展的文创周边种类主要是:印花T恤、拟唐镜、唐草手绢、立屏风明信片、唐草书签、文件袋、日历、绘怀纸、红牙拨尺、红牙拨胶带。名目上与其他景点文创没有太大差距,但是做工非常考究,形式比较诱人,所以购买者络绎不绝。

博物馆内外有很多值得品味的设计细节:防止宣传报纸被风吹走用的古典镇纸、展览出口处的庭院对景、天皇即位正仓院特别展排队口的二胡奏乐。二胡的苍凉况味与高古的风雅实在是绝配,上一次听到的“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一般的二胡,是作为末代皇帝主题曲协奏出场的。旷远的二胡声中,有紫禁城的夕照、有河西荒圮的西夏故陵、有关山的月明,更有史诗王朝苍凉落幕的氐惆。绵长的曲调深处,幽州古台兀然独立,从那烂陀而来,从大月氏和于阗而来,渡那茫茫的葱岭,到长安洛水去,到奈良的莽原去,在那天之香具山下,把残响珍藏在正仓院中,迈千年而遗听于今世。

南都火烧了千百载,征辔与梵磬如今已悄然。不管是城迹还是壁画,都在经意不经意之间毁之一炬。稀世的珍宝,无论唐土还是东瀛,大多只能在地下的北邙旧冢间寻觅吉光片羽。正因此,屹立地表之上的皇室宝库——校仓造正仓院,才显得尤为珍贵。

若草山

出了博物馆再往东行,沿着山道一路走,一路看群鹿、听鹿鸣,几分钟后就上了若草山。我对若草山总有一种朦胧的向往——这一片山脉,曾是和歌多情吟咏的名所。若草山上青草漫地、苇原连天、红叶半山,历史的潜流悄然涨潮,漫上山坡。辽阔的原野犹如菲洛帕波斯山的山顶——菲洛帕波斯纪念碑静静矗立,无言,然而斑驳的外表已道尽个中传奇。若草山上虽然没有纪念碑,只有游走的鹿,但空空的山丘也同样具有某种“声学”,传递着类似于纪念碑的场域感。

下山归去已经是黄昏时分,弦月当空,幽幽地照在苇海上。我想起阿倍仲麻吕赴唐求学时,曾咏出一首空远的和歌:

天の原 ふりさけ見れば 春日なる 三笠の山に 出し月かも

这首怀念故乡奈良明月的诗歌,不正是跨越东海万里,遥寄若草山、御盖山之上,遥寄我所处的地方吗?而我如今正相反,远在三笠山下,望着这一轮松间明月、这一轮五重塔相轮顶的孤月,独逐月华,西看中土。

长谷寺

最后一天前往樱井的长谷寺。长谷寺坐落在深山之中,自长谷寺驿出发,沿参道步行,甫入山门,从几百级的登廊上行,左右曲折,需要走上将近20分钟,才能抵达半山腰的本堂。

长谷寺让我见识了木造建筑构筑的丰富性和趣味性。顺着山势蜿蜒盘旋一里许的木登廊两面通透,为参拜的游客提供步移景异的观赏体验。想起我大二的某个设计,最初也是根植于游廊的空间原型,只是后来一笔荡开,出乎老师的意料——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抱着不恪守原型的“野心”。

出了登廊就是本堂,虽说是主体建筑,然而结构也是别有一番趣味,这里应当细细叙述一遍。本堂总体为悬造式,从靠山一侧向山谷一侧,平面上划分为正堂、相之间、礼堂三部分。正堂内阵为环绕本尊十一面观音的低矮廊道,必须弓着腰走,四壁板上绘有观音应化三十三身,由于正好赶上内阵特别拜观,所以得以手擦涂香、系五色绳,走到观音像脚下端详。阴暗的内阵中正有僧侣唱经,梵潮阵阵、檀香袅袅,密教的神秘意味可见一斑。礼堂是一个通透的内舞台,西侧安放祖师像,中间和东侧大厅可以坐人。礼堂外部就是悬挑的外舞台,面向空山幽谷,时下正逢山叶初红,半青半赤,独有韵味。比较有趣的空间是正堂和礼堂之间的相之间,说白了只不过是一条夹在二者中间的廊道,但信众可以站在廊下,朝北面向内阵本尊参拜,朝南可以透过礼堂眺望门外舞台和远山。相之间作为一个缓冲,作用可以说是微妙而有趣。

到此为止,三天的南都行旅总共造访了四寺一馆一山,加上去年的游历,则走过了奈良的六寺一社一馆一山。除了在建筑本身的体验和收获以外,令我体会最深的应该是日本佛寺文化保留之完整。寺庙建筑并没有完全成为游客打卡的景点,而是仍然保存了大量宗教国宝艺术品,有完整的宗教仪轨和习俗被寺众执行、被访客观瞻。同时,寺院周边的宣传推广活动也相对完备,比如将一众佛寺编入参拜“打卡”系列的“西国三十三所”以及众多樱花祭、红叶祭等限定庆典。在这些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产的装点下,建筑才鲜活起来,空间才显示出它应有的价值。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秋风中,再度与奈良道别。

NEPARCH周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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