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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圆,月儿弯
又美又累的样子,就是生活本身。
——芸姐
我指着一盆青若绿玉,状如无数松塔的多肉向芸姐请教名字。她弓着身子,正缩在院门前的角落里挖一棵栀子,她想把它移栽到院子里面来。我也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向她请教,在她家的花园(她房前的小院子)里,我如一个闯入迷宫的孩子,左奔右突,怎么也冲不出那些由无数明丽的色彩和美好的形态垒叠起来的恢宏墙体。
“千佛手。”她直起腰,看了一眼,说完,又弓下去,像一只觅食的虾,举起两只大钳子,继续掏栀子苗下的土。
我睁大眼睛,射出精光,似是要把“千佛手”的每片叶子都吸进肚子里。我也知道我这样做也是装装样子,下次来,我还是会不记得。芸姐的花园里,光多肉就有二三十种,那么多相似、相近的,只有些微差异的物种摆在一起,我记住了这个,忘记了那个。胧月、姬秋丽、若绿、瓦松、春萌、火祭、紫玄月、情人泪、锦晃星、特玉蝶……面对这些个千奇百怪的多肉名字,我像一个不会英语的人,看着一大串、一大串的英文单词,除了莫名其妙,还是莫名其妙。
上次我特意记住了紫玄月,我知道它是挂在花架子上,一根嫩嫩细茎,挂着无数闪亮的绿宝石儿,垂蔓下来,袅袅娜娜,光润、清透,纯净得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我还特意靠在花架子上,和它合了一个影。进入了冬天,芸姐把它移到了窗子前,把它和情人泪放在了一起,我就把它叫做了“情人泪”。
这次芸姐都惊诧了:“你上次不是认得了吗?”以往面对我过目即忘的呆笨,她总是用“你不感兴趣,所以记不住。”来安慰。
我像个急于弥补自己过错的孩子,蹲下身来,仔细地分辨着紫玄月和情人泪,它们的身下都有一条细细的丝线,只是紫玄月的丝线是浅紫色的。它们都饱满,像树丫下凝着的一颗颗水珠,盈盈欲滴,紫玄月的水珠儿拉得更长些,像微缩的小朝天椒,情人泪的水珠儿圆滚滚的,真的似一颗颗翡翠泪珠。我想我之所以总是分不清它们,是因为我对它们倾注的心力不够啊,不像芸姐每日对着它们掏心掏肺。
夜晚的寒气一点点侵向身体,那棵栀子已被芸姐从土里掏了出来,她像个精通园艺的师傅仔细地检查着树苗的根须,“不怎么冷哈?”她对我说。她一直在干活,身体里的能量,像火焰一样一直在燃烧,当然感受不到外界的寒冷。
“嗯,还好。”我附和着,手心里一片冰凉,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处处有美耀目,也真不觉得怎么冷。
冬天,因温度过低,是多肉不喜欢的季节,但芸姐家所有的多肉身上都披着一层圣洁的光辉。
糖果色,是芸姐教我的另一种美丽的色彩。现在糖果色的姬秋丽像无数小宝石取暖般挤在一起,挤成一簇簇小小的花朵。而胧月、冬美人、吉娃娃则是各种形态的出水的莲,观音的莲,每个平凡个体心中的莲。
多肉手里像握着一支神奇的画笔,它小小的肉身总能绘制出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东西。
我指着一盆沾满天边霞光,如一朵朵玫瑰串生在一起,顶端弯下又直直翘起,开出无数似白色荠菜花的多肉,弱弱地问名。芸姐这时已把那棵栀子树种进了阳光房前的土里。她拍拍手上的土:“火祭。”一些不耐寒的植物早被她搬进了阳光房里。
“啊?”我记得的火祭叶瓣要红得多,且挺拔向上,有些烈烈的爆脾气。
“哈哈,”这次芸姐笑了,“你当然搞它不清,它开花后,完全不一样。”在我的诧异里,她继续给我科普,只是语气里藏着些伤逝的味道,“很多肉肉开了花,也就死掉了。”她指给我看一盆瓦松,完全是我想不到的样子,若是我先见着,我定会戏谑她:“怎么把狗尾巴草也请进了花盆里?”
绿向日葵一样的瓦松开出了狗尾巴草一样的花穗,然后它会死掉。我这个懵懵懂懂的人,也有些心情复杂。
还好芸姐马上转换了心情,她把我带到落地生根前面,落地生根最好玩,它的叶子边缘会长出无数的小锯齿,而每个小锯齿就是一个新的植株,轻轻一碰,或风一吹,就会从母株上掉落下来,繁殖新的生命。这株藏在月季下的窄叶落地生根,把身子斜斜探出来,头上居然顶着一簇黄绿色的花苞。
欢喜,像看不见的月光,在我们的脸上流荡。
在芸姐的花园里,我总会想到诗、酒、茶,这些让人轻盈起来,飘起来的东西。这里一年四季,日日有花开,看着一朵花柔艳艳地吐出来,心里一片空明,心情是愉悦的,你在拥有一朵花的同时,也好像拥有了阳光、雨水,你会觉得你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上升,都在飘浮,都争着、抢着,往上去,去追随风和云朵。
五月,是花开得最盛的时节,团团簇簇的蔷薇缀满栅栏,紫红的花朵层层叠叠,如霞如焰,烧得园子里处处烈烈腾腾,一片繁华锦绣。芸姐在院子的东南角还做了一个小池子,池里造了假山,山石嶙峋,山上有小树,小树之下,几条锦鲤摇摆着尾巴,划出一条条粼粼的波纹。从白居易草堂请回来的睡莲在水面浮出洁净的白色花瓣,嫩黄的花蕊似隐似显,像少女羞羞的心事,欲说还休。
芸姐是个素朴的人,她很少花钱去买名花异卉,她往往是走到哪,看到心爱的花草便请一株回来,这样做,在她看来,更有意义,仿佛得着了什么的前世今生。她的小花园,也像一个微缩的植物博物馆,汇集美的精华,也汇集她一路寻美的故事。像《十日谈》,若是她兴致来了,讲起那些花草的来历,恐怕你十日十夜也听不完。也正是因为每一株植物都有来历,都有故事,所以我们看着每一朵花开都觉得格外的动容,觉得格外的亲。像花池子里的白莲,就有着我们一起郊游的浪漫时光,那天正是我的生日,她采回它,种下来,它又开出花来,每次花开,她便第一个告诉我。我来看时,见着那白如圣物的花朵,心里都是一阵微微的热,像那朵花,我也觉得自己在这个尘世是美的,是有人爱的,被人在珍惜,也就暗下决心,要让自己这朵花开得更从容,更美丽,以不辜负另一颗心。
芸姐女儿知道妈妈爱花,参加工作,一领到工资,就为妈妈买了两株新品月季,名字很奇特,芸姐说了好几遍,我才记住,一株叫玛格丽特王妃,另一株叫罗斯曼尼詹森。芸姐非常爱惜,精心呵护,每到冬至,就到菜场买些鱼肠子埋在花根下。冬至日,由于特殊的气温,埋下的鱼肠子不会迅速腐化,这样给月季提供的肥料既不会过猛,又不会间断。这两株月季开出的花儿雍容、华贵,无数花瓣儿一层又一层向内卷曲着。每次引我去看,芸姐脸上都要溢出蜜来。
在她搭的如旧式雕花木床的花架子上,凌霄、鸡血藤、茑萝、常春藤前交后映,相缠相绕,鲜洁的深浅不一的绿叶子蓬蓬郁郁,织出一片浓密的凉荫。花架子上缕空的花格子创造出中国画留白的艺术,远远近近,虚虚实实,半遮半掩,时分时合,让一切都变化起来,灵动起来。芸姐没有修过绘画,也没修过园艺,但她对美有一种天生的感悟力,进入这个园子,你根本想不到,她的主人居然是一个自负盈亏,天天要跟钱打交道的小生意人,起早贪黑,每天要靠一双手的辛勤向老天讨要生活,没有谁是她的支撑,在这天地间,她树立起她自己,还有这个美如仙境的园子。每每想到这,我都有些愧怍。在她这里,一些沉重的,不堪的东西,都被她转化为滋养美,呵护美的肥料,同为女人,以她为榜样,我是不是还可以做得更好?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真心欣赏,是不是也像花开一样,会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当我为一篇文章烦恼,千丝万缕的头绪理不清时,我总会不自觉地走到芸姐的小院。
芸姐在院子里,忙这忙那,手从没有停过,给花浇水、整枝、换盆、移栽、清理地上的枯叶,好像她是一只陀螺,转动才是她的使命。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摸摸这片叶子,闻闻那朵花香,在植物纯净的气息里,城市的喧嚣,内心的焦虑,悄然退去,园子里的安恬慢慢把我带入另一个境地。我继续说着话,芸姐有时应和一声,有时纠正两句,有时完全是我自己在自说自话,在这个过程里,思路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她忙完后,便把我拉到这,拉到那,告诉我她从某某植物上得到的新发现。记得有一个晚上,她突然抓起我的手,让我闻闻自己的手上有什么味道?看着她那神秘兮兮,又郑重其事的样子,我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茫然地看着她,没有呀,没有什么味道呀。我以为我的手出了什么问题。她还是紧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引向一丛绿蓬蓬的绿植,让我的手指在那些柔嫩的叶子间轻轻擦过,一阵清凉的感觉从手心传达到大脑。她又把我的手送回到我的鼻尖。哎,一阵香气,直冲入鼻孔,里面有苹果的甜,有泉水的冽,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让人非常舒畅的醒脑的味道。我的手像洒了香水,竟然香了起来!但我没闻过这么清新、别致的香水。
“这是碰碰香!”她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向我说,“神奇吧?”
我使劲吸着自己的手掌,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和碰碰香又碰了碰,果然,另一手也香了起来。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芸姐说,很多植物都能带给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别看它们不会走,不会跳,不会说,不会笑,但它们有着比人更强大的内心,它们隐忍,它们坚定,它们乐观、开朗,只要有一线生机,它们就绝不自暴自弃。很多时候,人是比不上一株植物的。
有一次我问她,你白天要看店,晚上又要来料理这些花草,你不累吗?很多个晚上,等她忙完,小区里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灯火,陪伴她的,除了花草,就是孤独、皎洁,或弯或圆的月亮。
芸姐把我拉到一株白兰前,朦朦胧胧的月色里,我看见一朵白兰花嫩玉般的身子咧开一道小小的口子,花苞初绽。芸姐用剪刀剪下那朵花,放到我手里。
闻着那幽洁入髓的香气,人顿时清爽起来。
“现在,你还说累吗?”
我小心托着那圣洁如玉的花朵,嘿嘿笑了起来。
芸姐倒了一杯桂花茶给我,她自己也品了一口,她说:“我们每个个体,来到这世间就是来受苦受难的。在苦难中,我们的日子也还是每分每秒地在流逝,我们在这世间,停留的日子又是那么短暂。那为什么不让这些日子美丽起来,让它们散发出香味?自然界是最美的,我种花种草,只不过是尽量提供条件,让这些植物自然地展现它们内在的潜力,观看世界本初的样子,把自己活成一个人真正的样子。”
我静静地听着,一轮圆月已经升到了头顶,清柔的光线,幽幽地洒在院子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上,白兰的白更洁,月季的粉更嫩,鸡冠花和百日草收了白日里的艳燥,也幽静起来,仿佛沉入恬然的梦里。一些花已经合上了眼皮,一些花还半梦半醒着,最有精神的夜来香,喷水雾一样,把它的香吐得更烈,更猛。
“花是最无私的,最懂回报的,你对它好一分,它回馈给你十分。不像人,有那么多负面情绪;有那么多不良反应;有那么多暴虐戾气。花儿们虽则默默无言,但它们也是有语言的,它们用自己香气说话;用自己的颜色说话;用自己纯粹而干净的内心说话,无言而胜过千言。”
慢慢的,我明白了,种花种草,在芸姐这里,不仅是栽栽种种,鼓鼓捣捣,跟夜晚的磕磕碰碰,而是一种修行,一种宗教。在这个院子里,芸姐是美谦卑的信徒,也是美庄严的守护者和创造者。
离开芸姐家时,她总会对我说,带些这个回去种吧?或带些那个回去种吗?而我总是固执地拒绝,拒绝,再拒绝。
有一天晚上,为了把从城门乡红心村听到的一段含混不清的打花棍的歌词整理清楚,我又来到了芸姐的家里。她忙完后,把我让进书房,然后为我泡茶。啜了两口茶水,我突然问她:“你女儿出嫁了会住在这里吗?”
“那不太可能吧?”
“那等我老了,我搬到你这来,和你一起养老,好吗?”
芸姐哈哈地笑了起来,以为我是在和她开玩笑。
说实在的,我说这话,是有几分认真。这个书房里,靠墙一排实木书柜。桌子上摆着一盆翠幽幽的兰草。靠着南面的玻璃墙,文竹、滴水观音幽幽静静。淡雅、明亮、阳光,这符合我理想生活的所有要求。在这个房间里,看书累了,写字累了,一抬头就是院内的繁花似锦、生机勃勃,即使不看书,不写字,就这么静静地独坐着,看阳光在那些花,那些叶上,洒下一层光,折下一层影,也是一种莫名地享受。
我向往这种精致、唯美的生活,但我因为缺乏行动的果敢和坚毅,而一次次向现实妥协,只保留内心一块圣土,这也是我一再拒绝花草的原因,我爱它们,更怕种不好,糟践了它们。可芸姐做到了我此生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她是我永远依恋的大姐姐,而读芸姐的文字,从文字里流露出来的心灵气息,又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孩子,一个比我更天真,更纯粹的人。
推开阳台的纱窗,咦?观音莲妈妈什么时候又多生出了几个儿?十几个小崽围了一圈还不够,又开始围上第二圈了,平面不够围,还开始立体朝上围成第二层楼呢。真是惊讶它们的亲密,惊讶它们的祥瑞,惊讶它们生活得如此恬静、安好、美满。这外形酷似观音莲座的多肉植物仿佛也如同观音菩萨一样正在普度众生。
爱之蔓也萌生了小芽,又要长出一条新辫子了,爱的藤蔓就这样快活地成长,原来的辫子已经垂到了地面,花盆挂那么高,不知道它们的爱还要无限延伸到哪里去?那毛茸茸的毛线似的粉紫灯笼花会开到什么时候呢?会安全度过酷热的休眠期,一直延续到秋天吗?心里的柔情一经漾起,再僵硬的脸也变得柔和、安详、恬静、温柔了,愁云散尽,眉已笑弯。
胧月原本花朵般的粉紫色泽,什么时候又变成了瓦蓝色?
——摘自芸姐《为肉痴狂》
读着这样的文字,我眼前又仿佛看到那些灵光灵秀的肉肉,还有那个一直在呵护肉肉的人,一种满满的爱意在屏幕前流动,一种心灵的光亮在眼前照耀。
芸姐去趟西藏,回来写了十万多字的《藏行日记》。她在店里,有人进店,她就做生意,没人光顾,她就拿出纸和笔,写写诗,或记下每天发生的有趣的事,她园子里花草的长势,她每天的所思所悟。她每天的日子充实得像大海里的浪波,满满荡荡。
一直以为自己对待文字是非常认真的,可是碰到芸姐,我不得不服。你看她戴上眼镜,宛然一位女先生,她手里握着笔,一边听我手机里的录音,一边对照我记下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一会儿圈出我写的“芒锤”,把它改成“忙槌”,一会儿把录音掐掉,又从头再听一遍,把每个有悬疑的字都核准来,把我写的“没”改成更准确的“冇”,连一个助词也不放过。
进入深冬,玻璃窗外,腊梅玉黄色的花苞一点点地在膨大,树上的黄叶子也快要落净。连续几周都是阴雨天,晚上,很难再看到月亮。我想虽是没有看到,但不管是圆月亮,还是弯月亮,总有一个月亮在那里,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将一个小小的园子幽幽地照拂,我们所要等待的是一场雪,将大地全方位地覆盖,然后在天地的一片洁白中送来梅的清香,还有来年的希望。
对于一个心灵里有光的人,希望是个园子,在幽幽的月光里燃起雄雄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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